梦见油印
【数学是上帝用来书写天书的文字是谁说的?】
红妆的时候作者:了了书生发表时间:2001/01/1123:37走过了明丽鲜亮的夏日,转眼便是立秋了。道旁梧桐树叶日渐枯黄老去,偶有风起,便一叶叶随风而去不知其踪,而日子便是这样一寸一寸的秋了。
天气极坏,阴沉沉的老是有细细的冷雨飘啊飘的,走不多时便湿了衣衫,长发,整个世界都象长了霉一样,那日子也如雨丝一般老长老长总也没个尽头。满世界的寒意与孤寂,心里什么也不想只任凭雨丝一点一点飘啊飘的不停着
──怎么没由来的就下雨呢?
看着深灰色的瓦楞与迷迷蒙蒙的天空,却又抱怨不出什么。凉凉的风灌进脖子里冷得缩了一下头,想着一个人在雨中潇洒孤独的诗意,却是再也没有那份勇气与兴致,心底无端地涌上一阵惑然与怅惘,叫人忍不住的要想起风儿来。
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天,风儿带了表兄的信从苏州千里迢迢地来到成都找我。那时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谋生,问她,也只笑笑说自己原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喜欢象风一样四处流浪。
那时工作很难找,费尽许多周折,风儿终于在朋友的帮助下到一个街道小玻璃厂做工去了,条件很差,钱却不多,勉强维持生活而已,她仍是兴致很高地来拉我去喝酒庆贺。
酒过三巡,风儿说起他来。阿夏,她这样称他。阿夏在苏州念医学院。阿夏爱穿白衣衫。阿夏会写一手好诗。阿夏是成都人……
华灯初上,夜凉如水。我们踏着沉沉暮色往回走,风儿仍不停地说着阿夏,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温柔如水的风儿用她那柔柔的吴侬软语低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时我还太年轻,我只感受到诗句的美好,夜色的温柔,我不知道那是一个痴情女子执着却又无助的心声。
那以后,风儿又换过许多工作,替人家守过摊子,在绣厂做过小工,甚至跑到乡下去当过一阵子带课老师。凡能找到的活,再苦再累她都能不声不响地咬牙去做,还很得意地伸给我看她两只手上磨起的一层厚茧。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阿夏。
瘦弱单薄的风儿,带着一身的风尘与落寞,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谋生,写诗,忍受清贫与孤寂,只为这是阿夏的城市是阿夏二十多年土生土长的家园。风儿说她爱这城市多雨迷蒙的天空,潮湿隐冷的冬季,爱这里的人们所说的每一句乡音浓郁的方言,她说这样感觉很亲切,这样会觉得离阿夏更近一些。
她说她是真的爱这个充满忧伤与诗意的城市。
那年我十七岁,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红楼梦》读到不可救药,却又总弄不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呵?心里空荡荡的发慌,总想拼命找点什么东西去塞满它塞满它。
那年我开始学着写诗。
通过风儿和表兄的引见,我认识了几位诗兄诗姐,象柏舟,建平,小文。柏舟是C大念英国文学的研究生,建平在铁路上做事,小文是医学院学生。几个人里面,数柏舟最有钱,每月除了津贴还有不少稿费,我们都叫他阔少。
柏舟不仅诗写得好,还弹得一手好吉他,而他最大的绝招,就是可以把任何文字即兴谱上曲子边弹边唱,有时喝酒喝得兴起,随手递上一张报纸,他也能把那上面头条头版某某外国元首来华访问抵京等等一长串文字唱得十分悠扬投入,令我们笑不可止。
柏舟豪爽大方,很有大师兄的气度。每个月发了津贴,除了换成菜票以外,剩下的包括乱七八糟的稿费,就成了任我们胡天胡地挥霍一气的“活动经费”,喝酒,买书,郊游……直到柏舟口袋里连两毛钱的车费都凑不够,这才乖乖的回学校去以菜票度日,然后老老实实炮制几篇文章赚点稿费,继续供我们挥霍。
秋天城外河边开满了金黄的野菊花,我们在河畔吟诗,听柏舟弹吉他,听风儿唱歌。我编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抛进河里,然后一路跑到吊桥上面去望那美丽的花环缓缓地随水飘来又飘去,如我们春天一样美丽的年少时光,也这样一路流过去,流过去,永不再回,心底那份隐隐的怅然拂之不去。
那些年轻得发亮的日子,那些快乐而充满着莫名的忧伤的日子啊!
而那潺潺的水声便是这样一直一直的流到梦里。
柏舟常常跟我讲他小时侯怎么爬上树捅蜂窝结果摔下地来跌了手臂,讲他从前在家乡爱上一个女孩子并且疯狂地为她写诗,有次他守在她家门口等他却被她家的狗追了两条街。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嫁给了他们县长的儿子。
“唉!”我在一旁替他惋惜,他却哈哈大笑。
总的来讲柏舟是个很不错的诗兄,能够容忍并附和我一切稀奇古怪的念头,令我非常得意。有时他也会故作忧伤地望着我叹气,问“妹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啊?我都等得不耐烦了!”我在草地上笑得直滚,我说我这辈子都拒绝长大,因为成长的过程太沉重了,我承受不了。
然而我也明知这是多么不可能的梦想。春残,花落,一切仍会如期来临,青春将逝,红颜易老,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抗拒的。一只少年时代折就的纸船,根本无力渡过岁月的长河,何况它最初就只不过是负载了一个人的梦幻,永远不可能驶到理想的彼岸。
而我仍然要想留住这一切,我要自己在以后的岁月里回过头来,还能看见今日的我有着怎样年轻美丽的笑颜,我要把所有的一切牢牢的刻进心里。
我开始变得怀旧。
二月下了一场大雪。
三月我们去郊外看菜花,放风筝。
四月我念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矫情地流泪。而五月,五月榴花照眼明。日子一天一天流过去,七月我要参加高考,黑色的七月,我诅咒一切使我压抑忧伤的日子。面对离别,我有那么多的不舍,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说,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没来得及一一实现,我要让每一个人都牢牢记得这段美丽的日子,梦里飞扬的日子。一个晚上,我乘着月色偷袭了我们家宿舍的花园,于是第二天早上,每位同学打开抽屉时,都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而那支粉色的玫瑰,会不会在他们年轻的生命里留下一份温馨的记忆?
总想伸出手去握住一些其实是虚幻的梦想,总以为只要愿意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还来得及,执迷不悟的年月,昨天我们还一同拥有那么多挥霍不尽的热情和青春,今天却沦为赤贫,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这世界就不属于我们了?一切转眼成空,再想回顾,只见一片迷蒙,陡生苍凉之感,谁说少年不识愁?
我是在浪掷生命吗?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暑假,我也终于见到了风儿口中宛如天神的阿夏。那天阿夏穿了件苍兰色上衣和一条很旧的牛仔裤,浓发黑须,高大俊朗,比风儿足足要高出一个头,一笑就露出一口很孩子气的白齿。
风儿偎在阿夏身边,小鸟依人一般,她那样的仰头看着他,当他是她的神,而阿夏偶然低头看她的眼神里,也满是怜爱与深情,让人感动落泪,好象这世界本来便是如此,地老天荒,沧海桑田,都是不当什么的了。
对风儿来讲,有阿夏的地方都是天堂。
我开始了解生命的美好,爱的真义,而我还无法完全感知那迷人的光彩,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我在纸上写:
“星星散去了/在绿色组合的早晨/白衣人/款款步入/橄榄枝很沉吗/我放出的鸽子都没回来/雨季溅湿的天空/从此/有了一枚淡淡的/黄月亮
你赤足而来/世界将不再荒芜了/我们用心/去寻找心/黎明在窗外哭泣/为散失的梦/妈妈/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少女和黄月亮》”
柏舟说妹妹的诗象童话一样。
我曾经以为一切美好的愿望都会有美丽的结局,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永恒的,都会和岁月一样长久,我曾经为这个世界下了太多太多美丽的注释,岂知一切并不是这样,我常常在梦想与现实之间辗转徘徊,不知所措,我是真的错了吗?
秋天我进了城西一所大学的会计系。柏舟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他说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我用这双写诗的手去拨算盘的样子。
“你怎么就去读了会计呢?”
我说我也不懂,风儿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嘛!我很自豪的向他们宣称:我现在是左手拨算盘右手写诗,这很现实。那一阵考数学我老不及格,我属于那种典型的开书了然,闭书茫然,所有的公式定理我都能倒背如流,就是不懂该怎么去用。我说数学是上帝用来书写天书的文字,我注定了这辈子和它无缘。
我开始用专业术语写诗,我说十八岁是低值易耗物,一支烟的工夫就已折旧百分之五十。我的《会计学》老师说这是概念错误,因为低值易耗物是不提折旧的。尽管如此,这首诗照样在全系流行,并被冠以“系诗”之美称。而我们的“系歌”则是珠算口诀。每次全系开大会,我们就会拨弄着算盘,朗朗的念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声音如同行云流水,十分悠扬悦耳。
这样的日子象水底缓缓的暗流,无声无息,看似平静,却充满危机,一些影影绰绰的情绪开始侵蚀我的心灵。柏舟说妹妹你变了,我仍然无邪地笑笑,不置可否。
一切都顺理成章,我很坦然。
风儿这时已经在一个小杂志社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能够比较安静地生活和写诗了,一切好象都变得美满起来,因为下个夏天阿夏就要毕业回来了。
(二)
一切远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风儿眼下所面临的问题更艰巨更棘手,甚至是她所无能为力的。
那就是阿夏的母亲。
阿夏是家中独子,父母都在大学教书。他的母亲有着所有母亲的共性,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会不惜一切,而她的阿夏,别人眼里那个出了名的有出息又孝顺的儿子,怎么能和风儿这样的“来路不明,不务正业”的女子在一起呢?这简直不能想象。
她干脆地把风儿拒之门外。
假期阿夏回来,她盯得更紧,风儿便每日去阿夏家附近的望江楼等他,阿夏有时来,有时不能来,风儿因此十分消沉。
对阿夏而言,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边是至亲至爱的恋人,无论哪一方都不容取舍,母子之情,血浓于水,恩重如山。而风儿千里迢迢只为他阿夏,孤独寂寞都不用说了,那份生死相许的浓烈深情,又令阿夏何以为报?
此时阿夏已面临毕业分配,回川或是留校都让他踌躇不下。母亲与风儿之间又绝无沟通的余地,风儿也因阿夏暧昧的态度渐生猜疑,总以为她为阿夏可以放弃一切,为什么阿夏就不能呢?再加上有两次阿夏与另一女孩(据说是他家世交的女儿)在一起被风儿碰见,更是火上浇油,两人常常弄得很不愉快,彼此都很痛苦。
风儿6岁时父亲病故,母亲改嫁,视她如路人,风儿自幼与祖母一起生活,从来就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暖,所以对母子之情没有什么感受。其实天下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这里面也包含了一种潜意识的排外情绪,阿夏的母亲也不例外,她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夏好,却不知道同时也在深深地伤害着阿夏。柏舟曾说这种过度的母爱“有着天经地义的理由,脉脉温情的残酷”。
那一阵风儿显得很落寞,也不大和我们讲阿夏的事了,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的陷入沉思,有时跟她说起阿夏,她也总摇着头说妹妹你还太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阿夏返校前来找柏舟,两个人闷闷地抽烟,喝酒,也不说话,搞得我十分压抑。
阿夏去后风儿仍常去望江楼,一个人坐上半天,也写诗:
“四月的崇丽阁必是一叠深红小笺了/昔时你常常望江流/而后我望江楼/登临人把栏杆拍遍/而江楼无语/江流也从此无语……
而我是惯于塔影里无语地等你了/你不见/把一身的红莲都等成了白衣……
——《风·四月》
那段日子我正为一些个人的琐事所困扰,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天晴的日子我抱本《书剑恩仇录》或者《飘》去河边晒太阳,有时也进城去看看风儿。周末柏舟会骑车过来看我,然后去寂静的河边坐上一个下午,看那些草如何生长,听水的声音。我们的身后是一片坟地,荒凉,冷清。柏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夕阳西下,远处的村子里升起一缕缕淡淡的炊烟,然后他送我去十三路车站,我回家,他回学校。
我们开始互相拘谨起来。
面对一切我觉得茫然,仿若千偈待解,细想却又无言。我们的生活太简单明了,乏善可陈,快乐与忧伤都如此轻飘飘的没有份量。
“……在一个夏天醒来/梦见/上个世纪的冰川/也是空空洞洞/一片空白
就无所谓地笑了笑/一个人游荡着雨季/雨声里/荡了整整一个夏天/那种绿很奇特以至平凡
见鬼什么也没有说就/彬彬有礼地告辞/就回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莞尔/风也牙疼也呜呀呜的乱响……
——《收拾残红的女孩·七月》
阿夏终于回川,但并未如他母亲所愿留在成都,而是去了远离省城的一所小城医院,据说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去的。阿夏的母亲因此深恨风儿,责骂风儿耽误了阿夏的前程,风儿的处境更加艰难。
九月底,风儿独自一人去了九寨沟,她说有很多事情她必须好好想清楚,她说现在该是抉择的时候了。
“端午的青叶全戚戚而红了/是重阳了/该登高了/江南的酒旗早已是茱萸颜色了/少一人少春闺梦里的一人/少你/酒温过几道也少你/纵遍插茱萸还少你啊/就不插自己/成茱萸了/就红妆吧/就小立成红艳艳的一枝好女儿花吧/
是风儿小立于塔影里呢/青石的水巷苍苍凉凉/酒也凉了/总没有锦官驿的马蹄响/而我的红袖/当是你一登上呼应亭/便听得见的……
西风的帘下挑青灯念青城/为你,风儿又把酒温过几道
……总之风儿是红艳艳的一枝好女儿花了/恰死于红妆的时候/而好女儿花是向你满怀地开放了/自古以来,妇人们都是用她来染指甲的
——《风·红妆的时候》
风儿从山里回来已是十月中旬,秋已渐深。那晚她约我在主席像下见面。十余日不见,风儿似乎更瘦了。我们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坐看脚下灯火通明处仍是红尘万丈,世事沧桑,久久。
风儿说面对那一片美丽得让人心痛的山林,她终于落泪了,她说她还不是不可救药,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长久以来,我都陷于一种明明白白的错误之中,我以为我和他饮同一江水,顶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种空气,就可以和他靠得更近。我触摸他的肌肤,感受他每一次心跳,看着他哭,看着他笑,为他流泪为他写诗,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更加走近他的世界,谁知我竟然不能!在这个城市,这片天空下,我永远是来自异乡的浪人,偶尔从他窗前经过,却注定了将独自走向无边的黑暗。我永远不能真正融进他的生命,做他生命的一部分,我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所以只能选择离去,远远地离开这不属于我的地方……”
风儿淡淡地说着,很平静,却字字令我心惊。我不敢说什么,不敢开口,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我会动摇她的决心,虽然我知道其实我根本就无能为力。
沉默良久,风儿叹一口气,定定的看着我问:“妹妹,你信命吗?其实这就是命。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我们早就注定了无法选择,这不怨阿夏,甚至也不怨他母亲。”
我开始有些了解风儿了。阿夏不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阿夏没有“毒气”,而风儿不同,风儿其实是坚强的,虽然也许是一种表面的坚强。
风儿说为了阿夏她什么都可以放弃,除了自尊。而此刻也只剩下这一点残余的自尊在支撑着她的身躯,而又有谁能看见她流血的心,布满伤痕而敏感如丝的心?谁能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在背人而立的时候?
回去的时候飘起了细细小雨,看着风儿瘦小的背影一步一步遁进那迷朦的夜色,有种钝钝的痛楚开始在心底弥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结局应该是这样残忍,这太不公平。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阿夏,他母亲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半天,才说他已经回医院去了。我去找小文,找建平,找所有认识风儿与阿夏的人,我心里慌得不得了,我其实只想随便找个什么人,只要能留住风儿,我要对她说一切都还可以改变,一切都还有希望。
那天我在城里转了一整天,处处碰壁,一无所获,我又累又倦,心情坏得不得了,这才想起该去找柏舟呵!柏舟总会有办法的。我去C大,柏舟不在,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坐在他宿舍门前的石阶上等他,黄昏的风吹得人心里凉凉的,看着眼前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却是完全不相干的感觉。我一个人坐在风里,想着风儿说过的话,心里痛极了,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然后柏舟回来了,我远远地看见,就忍不住向他跑过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说风要走了你不晓得风要走了吗?那天我哭得天昏地暗,柏舟在一旁手足无措,不停地哄我,经过的人们都以为我们在吵架,以为这又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恋爱故事,就象这校园里每天发生的一样。然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怎么会明白?!
不久,风儿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没和任何人告别,也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她去了北方,也有人说她回到了故乡。夜深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灯下读风儿的诗,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静静地落泪。风儿的离去使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人生的无奈与苍凉,以及生命无端的脆弱。我开始把一切不可企及的愿望归结为缘份,风儿说这是偶然也是必然,是天意也是无可奈何。
自从风儿走后,阿夏也渺无踪影,去了几次信都不见回音。后来偶然听人说起他已结婚,大惊之下,竟无一言,只觉世事茫然,无可奈何。又过了好久,小文来说起在街上见到阿夏,他也淡淡的,说早没做诗了,夫妻相敬如宾,日子倒也过得平平淡淡的,小文重重地叹着气,说怎么阿夏那样一个重情的人也会变得这样,言语之间竟无片字言及风儿,好象不相干似的。
我也无言。只是想,阿夏也是有他的一番无奈吧,人生无常,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也不必再去苛求什么了。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如此,各人活各人的,周围的朋友入世的下海经商,出世的隐入山野,一个个零零落落的散了。柏舟毕业以后云游南方,不知其踪。小文偶尔来坐坐,也无非叙些旧话,追忆从前那些纵情诗酒的日子,免不了各自感慨一番。不久她也终于嫁给她的外籍老师去了德国。面对世事纷纭,起起落落的常常令我心惊,想想自己竟然会那么冷酷地告诉柏舟“一切都是偶然,一切都是缘分,一切都是不可能!”,觉得不可思议,年轻的生命何堪如此重负,我更不知自己何以会这么冷冷地面对它,才知道在乎太多与太不在乎同样是错,而谁又能体味其中的大悲大恸?
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路。
(三)
一年后的某天,意外地收到了风儿寄来的油印诗集《风》,在这本献给阿夏的诗集自序中,风儿如此写道:
“……八月里那天绝早,我独自坐到水边,撕着手里的花瓣,看河水一片片地带她们走远,恍惚里明明白白地听到一个声音风儿风儿地唤我,惊得站起,四周却黑压压的,这才相信你真的不在了,你已经走了。再想你时,也不能坐上4路车跑去你身边了。我就想,一世界的花都让我撕完了,我自己就是其中最残败最冷芜的一片了。
这时,我明白自己已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地写诗了,这些花瓣,是从心上撕下来的,就这样一片片地撕自己的心,看这些花瓣凄艳的走远,在水里她们走着,不走到你眼里她们不会停下来。她们累了倦了,我也很累很倦了,现在只要你伸出手,就能泊她们在你的臂抱,而我
是永没有这样的福份了。
只要你喜欢,我会这样写到死的,只为你的喜欢——”
风儿仍然是从前的风儿,坚强,执著,深情。
风儿说一切都是可以用自己的心去克服的。
那一年,是我梦里独行的日子。年轻的我正经历着生命里前所未有的顿挫消沉,一次又一次我在怜惜与纵容中残害着自己,我甚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变得阴郁,沉默,甚至学会了抽烟。
那是一段心力交瘁的日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自尊与自信,不敢再轻易付出至诚,只因为他们说至真若伪。我开始学会有选择地对人微笑,学会把自己的心包上一层厚厚的外壳,在嘻嘻哈哈笑过之后,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把世界紧紧关在门外。我狂歌狂哭,泪落如雨,在更深更深的夜里,独自憩息自己伤痛失血的心。一切都恍恍惚惚地过着,日子对我而言,只是夜与昼的交替,此外毫无意义,来程去路都让我困惑到极点,我在骄傲与固执中一错再错,越走越远。
然后风儿来信了,风说成熟不等于有意识去毁自己,而是好好爱自己,好好走这人生。人生不容易,爱也如此,不要一刻沉溺其中,一刻又轻视了它。为别人而活着总不能轻松的。
风儿说千万不要因为年轻而毁了自己。
“好好做个女孩子也是件很好的事情啊,而且是不比写诗更容易的事情啊!”
那个下午,我独自坐在河边,一遍又一遍的看风儿的信,为自己痛哭。我知道风儿的话是正确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渐渐从麻木中走出来,一点一点的检点自己的得失,我开始试着善待自己,用自己的左手去握自己的右手,过一种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日子。
那一年夏天,我扼杀了自己,也拯救了自己。
那年我二十岁。
风曾说她希望我的生命没有缺憾。其实我也明白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我知道年轻是无辜的,年轻的生命又哪能没有缺憾呢?我有限的经历一直在不停地告诉我:世事是不能两全的,梦想和现实之间永远有着遥远的距离。在得到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坦然放弃另一些东西。也许正因为如此,人生才永远充满了神秘的魅力。我也知道成长的痛苦是一种真正的痛苦,只有时光能渐渐抚平它的伤痕。
从前种种,想起来只觉是阳光下的一场迷梦,一路兴兴头头的做过去。今天当我再次面对,已没有了昨日那种心悸心惊的感觉,有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忧伤,和一份心平气和,我自知它得来不易。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已由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而为人妻人母,一切都自自然然地走着,我也是。日子平淡如流水,也悠然如流水。长久以来我所梦寐以求的,不过是今天这样一种平凡而真实的生活,宽容,满足,清醒。能够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在这嘈杂纷乱的尘世里,坚守一颗纯净不渝的心,不再张惶,不再迟疑。这样的日子,是在天堂里面行走的日子。
秋风又起的时候,站在黄昏寂寥的街头,看那些落叶在风中飞舞,看岁月缓缓流过的痕迹。迎面袭来的风中,该有一缕是来自风儿那里吧?此刻的风儿,又是在哪一盏灯底下呢?市井红尘繁华依旧,前尘往事渐渐散落风中,而日子仍然这样淡淡的,不动声色的走着。这是最平淡美丽的日子。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与坎坷,我们依然在各自的天空下,安静,从容地活着,享受着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孤独,心里就感到一丝安慰。
雨沥沥的下起来,淅淅簌簌的打在梧桐叶上。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声音。
那是岁月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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